第六十七章 衣食客

　　來人漸漸走進，邵勛亦翻身下馬
　　“拜見郎君。”壹行人齊齊行禮道。
　　對莊園主人，仆役、賓客、部曲可稱呼“主”、“主人”。
　　但邵勛年紀輕，亦可稱“郎君”。
　　如果他年紀大了，還可稱“公”。
　　如果是大官或名士，則稱“明公”。
　　“無需多禮。”邵勛雙手虛扶，溫言道。
　　“老朽裴進，現為邵府典計，郎君請隨我來，見壹見莊子裏的衣食客。”為首壹人走近兩步，神態恭敬地說道。
　　“好。”邵勛也不矯情，把馬鞭扔給趕過來的陳有根後，舉步向前，隨口問道：“府中有多少衣食客？”
　　“好教郎君知曉，邵府共有典計壹人、賬房壹人、門下二人、常從四人、賓客六人、家僮八人、侍婢十二人。”裴進說道。
　　邵勛臉色壹變，道：“這麽多人，我養得起？”
　　“郎君勿憂。”裴進說道：“莊子有水碓兩座，田地十三頃，蓄養莊客三十余戶。產出足以支應開銷。”
　　“哪來的莊客？”邵勛問道。
　　十三頃田，就是壹千三百畝，真不是什麽小數目，皇甫家族這麽狠？
　　他最近讀書，得知周處戰死後，朝廷“追贈平西將軍，賜錢百萬，葬地壹頃，京城地五十畝為第，又賜王家近田五頃。”
　　此時距周處死不過七年。短短七年時間，先後作為齊王司馬冏、長沙王司馬乂心腹的皇甫商就搞到了比周處還多的地，是他真的地位高，還是社會風氣敗壞了，官員公卿們不再註意吃相，加快兼並速度了？
　　或許兼而有之吧。
　　壹千多畝地啊，還是洛陽近郊的地，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郎君在京中聲名鵲起，願意投效的莊客不在少數。”裴進說道。
　　他的語氣理所當然，仿佛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壹般。
　　亂世已至，就不說那過境的軍隊了，單是治安形勢惡化，賊匪遍地，都對老百姓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聚居自保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邵勛在京城中的名氣不小。他得莊園賞賜，宣傳壹下，願意投效過來的百姓還是有的——放棄祖輩家傳土地，舉家逃亡，依附塢堡莊園，成為莊客部曲已是社會常態，而他們放棄的祖輩土地，自然會被別人收走。
　　“邵君妳得習慣。”糜晃笑了笑，說道：“實在不放心的話，我書信壹封，把妳家人從東海接來，讓他們幫著打理莊園，妳專心練兵就是了。”
　　裴進低下了頭。
　　邵勛想了想後，道：“也好，我讓大侄、三弟過來，跟著裴典計學學如何管理莊子。”
　　大侄是他已經亡故的大哥之子，名邵慎，今年十三歲。
　　三弟名邵璠，今年十六。
　　讓自家人過來，確實更放心壹點，但他暫時不會動裴進的位置，這無關其他，只在於人情世故。
　　“走吧，進園子。”邵勛擡頭看了看還算嶄新的圍墻、門樓，說道。
　　整個宅園大概占地三四十畝的樣子，裏面才幾十個人，空空蕩蕩，不成樣子。
　　邵勛的註意力主要放在莊園整體結構上。
　　首先是前後數進的屋宇，壹共數十間，供主人及仆婢居住。最東北角有壹高樓，三層，算是整座莊園的制高點。
　　屋宇左側有壹大片樹林，據裴進介紹大概有數千株的樣子，種類繁多，鳥雀雲集。
　　樹林後有壹天然小湖泊，溪流出入其間，且似乎經過人工改道，繞莊園壹周。
　　屋宇右側還是樹林，不過是人工移栽過來的。
　　邵勛仔細看了看，有棗、桃、梅子、杏、梨、柿、栗、蒲桃等果樹，林林總總千余株還是有的。
　　林前還蓋了壹片木屋，充作馬廄、柴房、倉庫等設施。
　　屋宇後則是大片竹林，以及人工修葺的花園，還挖了壹東壹西兩個小池塘，栽種了荷花。
　　據裴進介紹，內有鯉、鯽、鱔等魚，時而躍出水面，頗有意趣。
　　其他還有壹些單元區域，邵勛走馬觀花看了壹會，算是開了眼界。
　　皇甫商其實算不得大官啊……
　　但他搞的莊園就有如此規模，還是在土地資源相對緊張的洛陽周邊，不由得讓人猜測：外州現在是什麽情況？
　　“漢時仲長統曾言，‘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匝，竹木周布，場囿築前，果園樹後。舟車足以代步涉之艱，使令足以息四體之役。養親有兼珍之膳，妻孥無苦身之勞。’”糜晃跟著走了壹圈，然後眼神復雜地看著邵勛，道：“小郎君，妳如今有了官，還有了莊園，已經不是壹般人了。我家——”
　　說到這裏，糜晃止住了。
　　他本來想說“我家有女兒”，但想想算了。
　　裴妃給他長子糜直說了壹門親事，女方出身瑯琊諸葛氏，端莊賢惠，知書達禮，嫁到糜家算是下嫁了。糜晃十分感激，道謝時提及邵勛年已十七，打算把女兒嫁給他，裴妃似乎不是很高興，糜晃就沒有再提。
　　他是聰明人，覺得裴妃壹定另有安排，這事不是他能插手的。
　　今天見到這個莊園，又起了小心思，但終究還是沒敢說下去。
　　“我家的莊園，占地雖廣，卻不如洛陽寸土寸金之地上的宅園。”見邵勛疑惑地看向他，糜晃打了個哈哈，道。
　　莊園是世家賴以存身之地。
　　如果說東漢仲長統提出了世家莊園布局標準樣板的話，他還有壹段話，則指出了莊園的本質：“逍遙壹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不受當時之貴，永葆性命之期。如是，則可以陵霄漢，出宇宙之外矣。豈羨夫入帝王之門哉！”
　　簡而言之，莊園在手，天下我有。
　　魏晉南北朝時期，世家莊園“僮仆成軍，閉門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裏。”
　　世家大族掌握的莊園，完全自成壹體，各種生活用品、生產資料都可以內部交易，形成集市，儼然壹座小小的城市。
　　世家子們所居住的館舍更是可與上林苑、太極殿媲美：“園囿擬上林，館第僭太極。”
　　甚至於，別說世家大族了，沒有門第的地方豪強也很猛啊：“豪人之室，連棟數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徙附萬計。”
　　以上還是西晉之前的。
　　經過三國壹番戰亂，到西晉承平數十年，世家大族又變本加厲，到南北朝中期達到頂峰。
　　謝玄的莊園“右濱長江，左傍連山，平陵修通，澄湖遠鏡……湖中築路，東出趣山，路甚平直……”
　　南朝宋孔靈符的壹座莊園，就“周回三十三裏，水陸地二百六十五頃，含帶二山，又有果園九處。”
　　有這樣的本錢，抱團起來之時，確實可以與皇權相對抗，換皇帝都不是問題。
　　與他們相比，邵勛的新莊園簡直不值壹提。
　　畢竟是洛陽，就連大名鼎鼎的金谷園，都不能和外地的世家大族們比土地面積、人口數量。
　　“郎君——”見邵勛、糜晃不再說話了，裴進繼續介紹道：“河外便是附莊農田了，壹般種粟麥、豆子。今歲招募莊客稍晚，已來不及種粟，只種了點豆子雜糧。待到收獲完畢，便可熬豆粥，石崇經常以此招待客人。”
　　“莊內還養了牛羊，郎君若想食乳餅，隨時可來。如果想吃髓餅，最好等到明年，牲畜還是有些少。”
　　乳餅是用牛奶或羊奶和面制成，吃的人多壹些。
　　髓餅就要少很多了，因為這是用牛羊等動物的骨髓加上蜂蜜、面粉制成，壹般是貴族食物。
　　“若想飲酒，今歲多釀壹些，郎君可隨時品嘗。”
　　“千株果樹，結果甚多，郎君練兵辛苦，仆會定期擇選鮮果，送入軍中，供郎君消遣。”
　　裴進壹口氣介紹了很多，彰顯了自己對這座莊園的熟悉，還體現了幹練的管理能力。
　　壹般莊園主聽到，肯定心花怒放了。
　　“莊園每歲結余多少？”邵勛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問道。
　　“今年是第壹年，卻不知。”裴進老實回答道。
　　“應能多養壹些人吧？”邵勛又問。
　　“數十人還是可以的。”裴進有些疑惑，郎君這是要幹啥？
　　魏時有莊園主“賓客千余家”，動輒成軍出擊，劫掠商旅。
　　本朝其實也有，石崇就很喜歡帶著莊客部曲出外搶劫，慢慢成為大晉最有名的豪富之家。
　　難道——郎君也想……
　　“洛陽久經戰亂，百姓流離失所。”邵勛說道：“想辦法招募壹些孩童少年，以十至十五歲為佳，接到莊園中居住。妳只管找人，我會派人安排好這些孩童的。以壹百人為限，就這樣吧，盡快！”
　　裴進先是愕然，隨後又道：“郎君，莊子內咬咬牙，養壹百孩童少年倒也不是不行，但這樣就沒結余了啊，甚至可能會虧空。郎君年方十七，以後還要成家立業，若不能盡快積累家財，將來怕是……”
　　“夠了，妳照我說的辦就是了。”邵勛提高了聲音，說道：“洛陽的莊園，能存在多久都是個問題呢。妳若膽子大，組織莊客向外多占壹些荒地，多半沒人管。城東的潘園，壹年前我在那裏屯墾，撤走之後，聽說至今仍空著。兵荒馬亂的，洛陽士民沒太多心思種地了，妳無需顧慮太多，照辦就行。”
　　“諾。”裴進無奈應了下來，同時也有點惶恐，如今的形勢，好像真有點像小郎君所說的那意思。
　　糜晃在壹旁看著，沒有插話。
　　蓄養賓客，操練部曲，是每個世家大族都在做的事情。隨著時局的不斷崩壞，他們甚至加速了這個過程。部曲莊客的戰鬥力壹日比壹日強，壹副做著戰爭準備的模樣。
　　邵勛所做的事，與他們沒有本質區別，而且似乎更進壹步——通過這次的整軍，糜晃再次確認，邵勛在培養軍官。
　　其實這也沒什麽，大家都在這樣做。
　　有人在禁軍裏搞，有人在自家莊園裏搞，還有人在州郡培養私人。
　　說穿了，大夥都對大晉朝沒太多信心，下意識想做點什麽罷了。而他們做的這些事，似乎又在不斷地掘大晉朝的根，加速它的衰亡。
　　邵勛的頭腦很清晰，目標非常明確，幾乎把每壹分本錢都用到了極致。
　　剛得壹座莊園的賞賜，立刻就用結余產出蓄養少年，教習文武技藝，培植私人黨羽。
　　他似乎壹直很堅定，壹直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再考慮到他的年紀，糜晃都有些害怕了，甚至有些興奮。
　　“劉玄德”三個字從他腦海中緩緩飄過。
　　這個人是糜家不願提起的過往。
　　失敗過壹次了，糜家僥幸還存在著，甚至有所發展。
　　但這壹次如果失敗，會怎麽樣？
　　邵勛的出身，可比不了玄德公啊。
　　雖說玄德公窮困潦倒的時候都不壹定吃得上飯，但他畢竟是漢室宗親，這個身份壹旦被人認可，相當具有號召力，畢竟人們會不自覺聯想中興漢室的光武帝。
　　再等等，糜晃深吸壹口氣。
　　王妃聰明、睿智，目光深遠。她在考慮問題的時候，會摒棄感情因素，這壹點是糜晃最佩服的。
　　王妃與邵勛非親非故，能夠不帶任何感情地評價他的能力和未來。如果王妃都看好他，那麽糜氏再加壹把勁，投入更多，也不是不可以。
　　就這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