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說客

　　拒馬河面上，浮橋已經架起。
　　四千七百余銀槍右營兵士順著浮橋北上，於二月底抵達了燕國南境的泉州。
　　在他們渡河之後，於章武、河間二郡征發的五千丁壯也次第渡河。
　　不過他們很快停了下來，壹邊四處搜羅戰車，壹邊等待補充兵的到來。
　　征戰大半年，各類資糧損耗嚴重。
　　箭矢、武器之類的已在河北補充完畢，鐵鎧、皮甲之類已或更換或修理完畢，戰車損失了三分之二，目前只補充了壹部分。
　　至於補充兵員，還得等南陽的銀槍中營送新兵過來。
　　去年十壹月中，吳前壹口氣招募了五千新兵，補入銀槍中營。
　　中營調出三幢訓練了壹年的兵士編入黑矟軍，令其總兵力達到六千——目前在幽州的仍是四千二百人。
　　中營另調兩千整訓壹年的兵士補充銀槍左右二營的戰損。
　　如此壹來，中營仍有總計十壹幢、六千六百兵，絕大部分是新兵。
　　金正部萬人便在泉州整訓。
　　另外壹邊，三月初的時候，邵勛親領黑矟軍四千余人、義從軍五千騎，以及諸胡輕騎七千余人，抵達潞縣，先鋒壹部則逼近無終（今薊縣）。
　　這壹路兵馬總計壹萬七千余。
　　此外，五大鎮將領壹萬騎北上，才剛剛抵達薊城集結，領取糧草、箭矢及其他物資，晝夜兼程趕往潞縣。
　　三萬多步騎的動靜十分巨大，很快就傳遍了幽州諸郡。
　　這個時候，棗嵩已經來到了徐無縣南的壹處牧地。
　　小河之畔，立著幾個潔白的帳篷，七八個牧人騎著戰馬迎上了棗嵩。
　　棗嵩遠遠勒住馬匹，看到牧民手裏的馬槊時，頓時眼皮直跳。
　　王彭祖真是離譜！
　　他聽聞之前段部鮮卑與石勒交戰過壹次，圍城不克，撤退時被追擊，丟失了鎧馬五千匹。
　　他不清楚這五千匹鎧馬是全具裝，還是只裝備了漢代馬首鎧——只遮護馬正面的頭部、胸部，脖頸、背部、尻部無甲，漢代地方叛亂時，壹度往東海郡武庫壹共調運了九萬七千多副馬首鎧，制作還是比全具裝簡單很多的。
　　考慮到段部還在遼西、遼東壹帶連續大敗，丟失了大量騎兵裝備，如今在北平茍延殘喘的這幫人居然還有馬槊、大戟、具裝甲騎可以使用，棗嵩就很無語。
　　在這件事上，他也是有責任的。
　　“棗臺產？”迎上來的牧人用別扭的晉語問道。
　　“遼西郡公何在？”棗嵩已經調整好了心情，板著臉問道。
　　牧人壹窒，道：“請隨我來。”
　　說罷，轉身帶路。
　　棗嵩跟了上去，很快被引到了壹處林間空地內。
　　空地上搭建著壹個巨大的帳篷，遠遠望去，怕不是能住數百人——南朝之時，有使者北上，見到有能容納上千人的巨大帳篷，甚為驚訝，直言以前只是聽說，現在見到真容了。
　　棗嵩下馬之後，讓護兵留在外面，只帶了兩個隨從，往帳篷內走去。
　　帳篷外站滿了鐵鎧武士，手持弓刀槍槊等物，此為遼西郡公親隨，看起來十分雄壯。
　　棗嵩冷哼壹聲，還給老子來下馬威呢！
　　昂首挺胸入了大帳後，目光壹掃，卻見裏面坐了二十幾個人，領頭者有四：段疾陸眷、段末波、段匹磾、段文鴦，其他人比較面生，大概是後進貴族子弟吧。
　　此四段以前面和心不和，此番大軍壓境，難得地湊到了壹起。
　　正中那位坐在案幾後面的便是段疾陸眷了。
　　此人坐在壹張虎皮上面，盤著腿。
　　頭上戴著鮮卑帽——崔季舒未遇害，家池蓮莖化為人面，著鮮卑帽，戴的就是這種帽子。
　　此帽亦稱烏桓帽，木頭制成，類似茶碗形狀，朱染之——部分類似後世滿清官員頭上戴的那種碗狀帽。
　　這種帽子很好地遮住了鮮卑人髡發的頭皮，帽子下方只垂下了幾條發辮，看起來像繩索壹樣，故有時候他們被蔑稱為“索頭”、“索虜”。
　　段疾陸眷身上穿著毛衣，乃赭色、左衽。
　　鮮卑人是真的喜歡戴紅色帽子，穿紅色衣服。
　　他手中拿著割肉刀，切下壹塊血肉模糊的鹿肉後，挑在刀尖，問道：“不吃點麽？”
　　其他人頓時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向他。
　　尤其是坐在靠外側的段文鴦，虎背熊腰，敞著毛衣，胸口黑毛像鋼針壹樣。
　　他笑吟吟地看著棗嵩，往嘴裏塞了壹塊生鹿肉，咯吱咯吱嚼了起來。
　　行軍打仗，軍糧不繼之時，腥氣沖天的生馬肝、生馬血甚至生人肉都吃過，生鹿肉又算得了什麽——有時候甚至人肉都沒得吃，隨身攜帶壹根人獸骨頭，實在餓急了弄點水熬湯，囫圇吞下去。
　　不把自己變成野獸，哪來的戰鬥力？
　　匈奴人就是太文明了，所以打不過他們，晉人則比匈奴人還要文明。
　　棗嵩徑直走到案前，取下刀尖上的鹿肉，塞進嘴裏，嚼吃了下去，笑道：“遼西公所賜，果然美味。”
　　段疾陸眷呵呵笑了起來。
　　棗嵩也笑了起來。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只不過有些人笑著笑著變成了冷笑。
　　“棗臺產，聽聞妳殺了王韶？”段疾陸眷放下割肉刀，擦了擦手，問道。
　　“婦翁死後，家妻心神恍惚，壹病不起，暴卒於家中。”棗嵩面無表情地說道：“世事無常，誰又說得清呢？譬如在座諸君，此刻尚能圍坐吃肉，卻不知旬日之後，還能見得幾人？”
　　此言壹出，眾皆色變。
　　段疾陸眷面色如常，只問道：“臺產，妳以前在王彭祖手下盡瞎混了。怎麽，現在覺得邵勛是英主，要好生做事了？”
　　“陳公乃天下英豪，寬厚仁德、機敏睿智，又有勇烈破陣之風，教我心折，故願為其奔走。”棗嵩說道。
　　“勇武或許是有的，寬仁卻未必。”段疾陸眷說道：“長安之役，殺我五千驍銳，此寬仁耶？我父郁郁而終，與此事脫不開幹系。”
　　“陳年舊事罷了，提它作甚。”棗嵩冷笑壹聲，不屑道：“若讓慕容廆殺過來，死的人又何止五千？怕是五萬都不止。”
　　提到慕容氏，帳內氣氛壹下子沈悶了下來。
　　他們與慕容氏之間的戰爭非常頻繁，次數都數不清了，但卻勝少負多。
　　慕容鮮卑以輕騎遊射，重騎沖鋒，具裝甲騎壹錘定音，兇悍絕倫。正面硬碰硬，沒有花巧對沖，真的打不過！
　　而且，慕容鮮卑還有大量步卒，這又是段部鮮卑缺乏的。
　　偏偏慕容氏對段部要趕盡殺絕，這就更讓人心生畏懼了。
　　“陳公就打得過慕容鮮卑？”段末波在壹旁嗤笑道：“章武之戰，義從軍不過如此。我令人前後交手數次，只有那些操西涼話的兵有幾分門道，比較硬，其他都不行。”
　　義從軍中戰鬥力最強的確實是當初從涼州招募而來的騎兵，其他的要麽是河南豪族私兵，要麽是雜胡騎兵，裝備好，但人員雜亂，戰鬥力確實很壹般，
　　而且這幾年擴編嚴重，從千人變成三千，又變回兩千，然後增長到五千，再縮編為三千，突然又擴充到七千，大部分人入伍時間不長，且人員消耗非常劇烈，大將都死了兩個，反復補充新兵，以至於邵勛感嘆七千騎的義從軍不如當年編制只有三四千的時候能打。
　　銀槍軍都要三五年才能形成戰鬥力，騎兵戰鬥力提升所需要時間只會更長，所以段末波交手過後看不起義從軍，覺得他們很壹般，沒有想象中厲害。
　　“章武之戰，段將軍也沒占到多大便宜吧？”棗嵩斜睨了他壹眼，道：“我聞死於章武、河間、高陽的鮮卑勇士不下千人。多打幾次，段將軍的部眾怕是要被消磨幹凈了吧？反觀陳公，回河南壹趟，振臂壹呼，便有豪族子弟帶馬來投，義從軍擴編至萬騎輕輕松松，整訓完畢後再來，段將軍還能戰否？”
　　段末波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軍隊其實就是壹種消耗品，他很明白這點。
　　而他賴以稱雄的，不過就是幾千與宇文鮮卑、慕容鮮卑、中原各路兵馬反復廝殺，戰場鋒刃之中滾出來的老兵罷了。
　　老兵也是會消耗的，死壹個少壹個。
　　雖然他嘴裏不斷貶低義從軍，但這支部隊還是比雜胡能打的，壹波沖不垮，要反復沖。這個過程中，死傷在所難免。
　　棗嵩的意思很明確，妳有多少人來絞肉？
　　“夠了。”段疾陸眷看著棗嵩，說道：“邵勛到潞縣了吧？聽聞騎軍之外，還有步軍？”
　　棗嵩點了點頭。
　　“邵勛給了什麽條件？”段疾陸眷問道。
　　段末波猛然轉頭，看向段疾陸眷。
　　段涉復辰低著頭，不知所思。
　　段文鴦、段匹磾對視壹眼，以目示意。
　　“臨泃、盧龍、靜塞三鎮將，可世襲。”棗嵩說道。
　　“只有三個？”段疾陸眷眉頭壹皺。
　　“只有三個。”棗嵩點頭道。
　　段疾陸眷冷笑壹聲，道：“邵勛心可真黑。”
　　棗嵩看著他，笑而不語。
　　“他是吃定我們了？”段疾陸眷問道。
　　棗嵩行了壹禮，道：“遼西公或許自傲於帳下雄武之壯士，但可曾想過，慕容氏已往遼西增兵？東西夾擊之下，只能遠竄北山，那就壹頭撞進宇文氏懷裏了。宇文氏是什麽人？能對段公客氣？屆時下場可能還不如降了陳公呢。又或者，遼西公欲降慕容氏？”
　　段疾陸眷久久不語。
　　“哦，幾乎忘了！開春以來，牧草短缺，牲畜不壯。”棗嵩繼續說道：“想必段公亦無多少糧豆，這仗該怎麽打？壹旦戰事不利，大舉遷徙，牲畜倒斃於途者不知凡幾，還怎麽過日子？”
　　“黑矟軍有多少人？”段疾陸眷問道。
　　“不下壹萬。”棗嵩答道。
　　同時心中暗暗驚訝，段部鮮卑居然都知道黑矟軍。
　　陳公步軍三大核心，銀槍左營戰力最強，銀槍右營就要差不少了，黑矟軍則比銀槍右營還要差壹些。但再差，也比那些雜兵強，所以段疾陸眷壓根就沒問其他步軍，因為以騎蹙步之下，壹沖就垮。
　　“銀槍右營亦有萬五千精兵北上，戰車轔轔，士氣高昂。不知段公麾下具裝甲騎能破之否？若不能，可就只能遷徙了。”棗嵩又道：“春日草芽甚短，牛馬無食，唉！”
　　說到這裏，棗嵩搖了搖頭。
　　段疾陸眷看向其余四人，問道：“妳們怎麽看？”
　　段涉復辰笑了笑，道：“我不想投慕容。”
　　段匹磾說道：“若邵勛能尊奉晉室，也不是不能投。”
　　段文鴦猶豫了壹下，問道：“慕容廆何時出兵？遼西郡那邊似有二萬余騎，還有不少步卒，他們會不會春天就打過來？”
　　沒人能回答他。
　　段末波則瞪了壹眼，道：“壹仗不打就降，成何體統？”
　　段疾陸眷聽完，良久不語。
　　棗嵩耐心地等著。
　　“我想見壹見邵勛，他敢不敢與我會面？”段疾陸眷突然問道。